寂静里,露台之下的海洋奔流,潮声澎湃。
范昀再一次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
沉思。
自从季觉走了之后,他就开始了思考,不,早在季觉出言嘲弄的时候,就已经开始。
自从来了中土之后,多...
尸骨悬铃之狼的头颅炸裂,碎骨如雨,血雾弥漫,那颗曾悬挂于颈项之间、随步伐摇曳作响的青铜古铃,在半空中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颤音,随即崩解为无数细小的铜屑,洒落进燃烧的灰烬里。贯穿其颅的锋锐之光并未停歇,而是继续向前疾驰,直指范昀眉心??那一道由天元倾力催动、凝聚了七位魔将毕生修为与命格的“断命一击”,终于在命运交错的刹那抵达终点。
可范昀只是笑了。
他甚至没有抬手,仅是轻轻偏了偏头。
那足以斩断山岳、撕裂时空的飞光,竟在距离他鼻尖不足三寸之处,突兀地扭曲、塌陷,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吞噬,无声无息地湮灭于虚空。他的眼瞳深处,浮现出一道极细的银线,如同天地经纬被强行缝合,又似命运之轮悄然逆转了一格。
“你忘了。”他低声说,声音不大,却压过了所有轰鸣,“我从不靠闪避活着。”
紧接着,他抬起右手,指尖轻点自己左胸??那里,心脏跳动的位置。
“我靠的是……替罪。”
话音未落,空间骤然震荡。一道干枯如朽木的手臂自虚空中探出,五指成爪,精准地按在那道本该命中范昀的飞光轨迹之上。心枢一系的【替罪羊】再度显现,这一次,它不再是模糊的残影,而是完整地浮现于现实:佝偻的身形,披着破旧麻布,脸上覆盖着一张惨白无五官的面具,唯有胸口处,赫然嵌着一枚正在缓缓跳动的心脏??那心脏的颜色,竟是与范昀一模一样的暗红泛金。
飞光轰然炸开,冲击波席卷四方,可范昀毫发无伤,反倒是那具替身猛地后退三步,面具碎裂,露出底下空洞的眼窝与腐烂的皮肉。它低头看了看胸口那颗剧烈震颤的心脏,忽然咧嘴一笑,笑声沙哑如砂纸摩擦。
然后,它化作了灰烬。
“第七次了。”范昀喃喃,语气竟有几分疲惫,“再这样下去,我怕是真要变成孤家寡人。”
但没人听见。
因为就在这一刻,天穹彻底撕裂。
不是被力量劈开,也不是被仪式撑破,而是……被人“揭”开了。
宛如画卷被掀开一角,原本漆黑深邃的夜空突然显露出其后的景象??一片浩瀚无垠的白色平原,无数纤细如丝的银线垂落其间,每一根都连接着大地上某个生灵的头顶。那些线或明或暗,或紧绷或松弛,交织成一张覆盖整个林中之国的命运织网。而在那平原中央,一座由骸骨堆砌而成的高塔静静矗立,塔顶坐着一个背对众生的身影,手中握着一把巨大的梭子,正缓缓拉动一根贯穿天地的红线。
下善君临,并非降临人间。
而是……人间被强行拉入了“上界”。
季觉之影在这异象中剧烈波动,巨角崩裂,八足寸断,那尊巍峨如山的存在竟在一瞬间萎缩、扭曲,最终化作一团模糊光影,蜷缩在范昀身前,像是受惊的幼兽。飞光与映日双双熄灭,仿佛连光芒都不敢触碰这片被“真实”侵蚀的土地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范昀仰望着那片白原,眼神清明得近乎冷酷,“你们一直以为自己在狩猎狼孽,其实……不过是别人织布时抖落的尘埃。”
没有人回应。
白鹿天人跪倒在地,双目流血不止,口中不断呢喃:“不可视……不可知……不可存……”他的身体开始透明,像是正在被这个世界抹除。联邦与帝国的天人们纷纷爆体而亡,七部八宗的强者们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,便化作一缕缕轻烟,顺着那些银丝向上飘去,最终消失在白原尽头。
唯有祭祀王还站着。
或者说,他曾是祭祀王。
此刻的他,已不再有癫狂血目的模样,反而恢复了卢长生本来的面容??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子,眼角刻着岁月的风霜,衣衫褴褛,满脸倦意。他望着范昀,嘴唇微动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又发不出声音。
范昀看着他,忽然笑了:“怎么?现在才想起来你是谁?”
卢长生艰难地点了点头,眼中涌出泪水。
“我一直……不想记起。”他声音嘶哑,“记起来了,就得承担……就得赎罪。”
“所以你就让心中狼和山中狼代替你疯?”范昀冷笑,“把责任推给‘异化’,把罪孽归于‘仪式失控’?天真。”
他一步步走向卢长生,每踏出一步,脚下的大地就多出一道裂痕,裂痕中渗出猩红液体,如同大地在流血。
“你知道为什么第八只狼必须诞生吗?”范昀问。
卢长生摇头。
“因为它不是新的狼。”范昀停下脚步,直视对方双眼,“它是最初的狼??那个被你们所有人联手杀死、献祭、吃掉的‘第一祭品’。是你当年亲手割开它喉咙的那个孩子。”
空气凝固。
远处,残存的火光中,隐约传来一声婴儿啼哭。
卢长生浑身剧震,瞳孔骤缩。
记忆如潮水般倒灌而回。
那一年,林中之国遭遇百年大旱,五谷不生,百兽绝迹。长老会决议重启“狼祭”,以纯血之子为引,唤醒沉睡的季觉。而作为主祭官的卢长生,亲手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放入祭坛中央。那孩子才三岁,不会说话,只会冲他笑。他在哭,但他还是挥下了刀。
后来,仪式成功了,雨水降临,草木复苏。可从那天起,林中之国每十年必现一只狼,每一次都是更深层次的堕落与疯狂。而卢长生,则逐渐被心中的恶念吞噬,分裂出“心中狼”;又因常年徘徊山野,沾染戾气,催生出“山中狼”。两狼相争,最终融合为祭祀王,成为仪式的执掌者,也成了轮回的囚徒。
而现在……
“第八只狼,就是那个孩子回来索债。”范昀冷冷道,“你们以为是在创造神明,其实……是在迎接审判。”
卢长生双膝跪地,痛哭失声。
“我对不起他……我对不起所有人……”
“忏悔没用。”范昀转身,面向那片白原,“真正的清算,才刚刚开始。”
他举起狼血之剑,剑身上的猩红纹路忽然活了过来,如同血管搏动,流淌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古老咒文。他将剑尖指向天空,朗声道:
“我以自身为祭,以命格为引,以过往一切罪愆为薪柴??召汝归来!”
刹那间,天地变色。
所有残存的血光尽数汇聚于剑尖,形成一颗旋转的赤色光球,其中浮现出无数面孔:有被献祭的孩童,有战死的士兵,有饿死的平民,有被权力碾碎的理想者……他们的声音交织成一首悲歌,响彻寰宇。
光球升空,撞向那片白原。
没有爆炸,没有轰鸣。
只有一声极其轻微的“咔嚓”,像是玻璃裂开了一道缝隙。
然后,整片白原开始崩塌。
银丝断裂,命运之网破碎,骸骨高塔轰然倒塌。那持梭的身影猛然回头??那是一张与范昀完全相同的脸,只是更加苍老,眼神空洞如死。
“你竟敢……篡改终局?”那身影开口,声音如同千万人齐诵。
“我不是篡改。”范昀平静地说,“我只是……拒绝再演。”
下一瞬,他的身体开始瓦解。
不是死亡,而是“分解”。
皮肤剥落,肌肉消融,骨骼化粉,灵魂如烟散逸。但他没有痛苦,反而露出释然的笑容。
“我也是替罪羊。”他说,“但这一次,我不替任何人。”
随着他彻底消散,狼血之剑坠落尘埃,却并未熄灭。剑身上的血纹流转不息,最终凝聚成一个小小的身影??一个约莫三四岁的男孩,赤裸着身子,眼神清澈,嘴角带着一丝天真笑意。
他抬头望天,轻声说:“爸爸。”
卢长生怔住。
他颤抖着爬过去,将孩子紧紧搂入怀中,嚎啕大哭。
与此同时,白原彻底崩毁,银丝尽断,命运织锦化为飞灰。那双俯瞰众生的星辰之眼,在最后一刻眨了一下,随即黯淡、消失。
季觉之国,真正终结。
风起了。
吹过焦土,卷起余烬,带来远方未曾见过的花香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只乌鸦落在断墙上,歪头看着这一幕,忽然开口说话:
“所以……赢的是谁?”
无人回答。
它扑棱翅膀飞走,留下一句低语:
“反正不是他们。”
而在极远之地,一座荒废庙宇中,一口锈迹斑斑的铜铃轻轻晃动了一下,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“叮”。
同一时刻,某个沉睡千年的洞穴深处,一块刻满符文的石碑表面,浮现出一行新字:
【第八只狼,已归位。】
风继续吹。
带着灰烬,也带着种子。
某座山巅,一名少年睁开眼睛,眸中闪过一抹狼光。
他站起身,望向东方初升的太阳,喃喃道:
“该出发了。”
大地静默。
但某些东西,已然不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