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月儿弯弯,照俺家,漫过了屋檐落满场。”
“谷堆高过小院墙,金晃晃哟......像山冈。”
月光如水银泻地,将农家小院照得通明。
小院之中,吴平费力的在打谷场中劳作着,新打的麦秸在打谷场上堆成了小山,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。
木锨起落间,麦粒沙沙作响。
“当家的,歇会儿吧。”
吴平转头循声望去,春娘抱着已经安睡的囡囡缓步走来。
夜风轻拂她的鬓发,怀中的孩儿睡得正香,小脸红扑扑的。
春娘腾出了一只手,从怀里掏出素帕,轻轻为吴平拭去了额角渗出的汗珠。
吴平放下木锨,望着妻女憨憨一笑。
春娘的眼眸在月光下格外温柔,
夜风轻柔的吹过,带着新谷的清香,远处传来邻家的院落,也收拾农具的声响。
远处传来几声犬吠,更衬得这秋夜静谧。
吴平接过帕子,嗅到上面淡淡的清香,就像这些年每一个寻常的夜晚……………
只是这样的夜晚…………
从今以后,都不会再出现了。
吴平的手摸上了袖口的内囊。
袖口的内囊里,正静静的躺着一方淡白色的手帕。
那是春娘留下的最后一件物事。
帕角绣着的并蒂莲已经泛黄。
就像他们短暂却温暖的姻缘,都被永远的定格在了这个月光如水的秋夜。
记忆如潮水般退去,留下了满地的狼藉。
吴平不愿回想那些痛苦的时日,可往事总在不经意间浮现。
不知从何时起,天地换了颜色。
日头一日毒过一日,田里的裂痕如同龟甲上的纹路,深深浅浅,纵横交错。
蝗虫遮天蔽日的飞来,黑压压的一片,所过之处,寸草不生,连树皮都被啃食殆尽。
逃荒的路上,人一个接一个倒下。
父亲倒在一颗早枯黄的老槐树下,母亲消失在渡口的乱草中。
最后是春娘……………
她把最后一口吃食留给了他,自己却永远睡在了荒郊。
吴平低垂着头,他紧咬着牙关,强忍着泪水不从眼角滑落。
他永远也没有办法忘记,他的春娘,躺在他的怀中时候,有多么的消瘦。
她轻飘飘的,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。
最终,吴平也倒下了,他躺在干裂的土地上,望着灰蒙蒙的天。
他这一生浑浑噩噩,天灾人祸接踵而至,唯一的幸福,不过短短数载。
而这世间所有的苦难,偏偏都教他遇上了。
他恨啊……………
他一直以来勤勤恳恳,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。
为什么老天爷,却对他这样的无情。
干裂的嘴唇渗出鲜血,他却感觉不到疼痛。
那灰蒙蒙的天空仿佛一口倒扣的铁锅,要将他最后的气息也压榨殆尽。
“吴平。”
“吴平。”
吴平重新睁开了眼睛。
映入眼帘的,不再是那灰蒙蒙的天空。
而是一张张关切的脸庞。
“我没事。”
吴平的脸上勉强挤出些许的笑容。
“我这个人,不会说话,全在酒里了。”
周长福倒满了酒杯,而后将其一饮而尽。
吴平的话一向很少,他们对于吴平知道的少之又少。
只听知道吴平是难民,妻儿老小都死在了逃荒的路上,后面加入了西军之中。
黄虎坐在一旁,他从来都不会安慰人,看着吴平情绪低落,有些坐立不安,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,他和周长福一样,举起酒杯将其一饮而尽。
韩福良眼珠转动了一下,从行囊之中取出个蓝布包,小心展开。
里面是一个做工精巧的拨浪鼓。
鼓身漆着喜庆的红色,两侧系着的小槌上还缀着五彩丝线。
韩福良笑呵呵的说道。
“等到南下之后,我们都要回开封的城中,你到时候要一个人回家,这是我给阿囡买的东西,你先拿上吧,不然到时候忙起来忘了给你就不好了。”
吴平的眼神微动,原本黯淡的眼神稍微有些了神采。
扬州大战的前夕,陈望允诺战死者能有优厚的抚恤。
如果没有后人家眷,会有军官们在流民之中挑选一名男丁继承他们的姓氏,为他们的家族延续香火。
当时的宣讲官来营中统计的时候。
吴平也报了名。
战场之上,刀枪无眼,没有人知道,他们到底能不能继续的活下来。
不过不同的是。
吴平没有领养男丁。
而向着宣讲官询问,能不能领养一名女孩。
宣讲官虽然有些疑惑,但是还是应承了下来,将他的要求仔细记录在册。
扬州之战,吴平活了下来。
但是宣讲官也为吴平找到了一名合适的遗孤,挂在了吴平的户下,取名叫做吴莺。
吴平也给女孩取了小名,叫做阿囡。
女孩不大,有八岁,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,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乡,不过也是河南人。
一直以来都是在靖南军所设的育幼营中。
育幼营是陈望在很多地方都设置的机构,依附在当地的卫所之中。
主要是收纳养育因为战乱、天灾人祸而流离失所的遗孤。
这些遗孤被安置在营中,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,不过大部分的用度都需要财政的补贴。
如今靖南军财政之所以陷入困境。
便是因为有很大的一部分的支出,都在弥补因为连年战乱和天灾造成的伤害。
韩福良使了一个眼色。
周长福和黄虎两人当即也从包裹之中翻找出来。
“还有我的。”
“我也买了。
两人也将购置的物件拿起放在桌面之上。
吴平的目光停留在桌面。
黄虎买的是一只憨态可掬的草编老虎。
而是周长福则备了一个精致的手镯。
镯子做工精细,镯身錾着连绵的祥云纹,接口处雕成如意头,上面还缀着两个小银铃,轻轻一碰便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周长福和韩福良两人顺着桌面上黄虎买的草编老虎,憋着笑。
“好你个老黄,就买只草编的老虎打发是吧。”
黄虎面色微红,他买的草编老虎虽然好看,但是却远比不过周长福和韩福良买的东西。
当下黄虎的脸上有些挂不住,不过仍然没有认输,他梗了梗脖子。
“咱买的时候就知道这玩意儿不值钱。”
“所以咱早就想好了,咱封了五两的军票,到时候阿囡想买啥就买啥。”
说着,黄虎便从的怀中中掏出一个用红纸仔细糊成的红包,手腕一扬,啪的一声的拍在了桌面上。
“哟!”
韩福良眼前骤然一亮,惊呼出声,手比眼快,一把就将那红包捞到了自己手上。
“虎爷。
“你把军票当作红包!”
周长福也有些惊诧。
“不愧是虎爷啊,真是舍得。”
军票可是十足十的稀罕物,只是少量发行给南军中把总以上军官。
扬州之战后,靖南军击败了万民军,专门发行了一种纸币,名为军票,只少量的进行发放。
这些军票,可以直接南军专设的军票交易所中兑换成金银。
也可以用这些军票,可以在军票交易所中,购买其他的物资。
在交易所中,普通布匹、食盐等日常用品这些在寻常市面上虽能购得,却价格浮动不定的日常必需之物,凭军票均能以低于市价约一成的稳定价格获取。
而最为重要的,军票自然是可以兑换粮米,而且是以低于两成市场价购买。
明初发行的大明宝钞,想印多少印多少。
朝廷为填补用度,印造漫无节制,想印多少便印多少,致使钞法大坏,宝钞数额泛滥如潮,其价值一落千丈。
而且破损之后,官府完全不认账,也不给旧币换新币,导致官民商贾全都怨声载道。
中后期钞法彻底大坏,大明宝钞和厕纸简直无异。
正因为如此,所以军票发行的时候,大部分的军官们都不敢保留在手中,拿到之后要么是直接换成了金银,要么便立刻去军中的交易所中购置了其他的物件。
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,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兑换,一些军官还是将其留在了手中。
而且随着交易所之中只能用军票兑换的各项物资越来越多,越来越多人开始持有军票。
因为这些军票可以用来来兑换一些市面上难寻的物资。
这也让此前将军票直接换了银钱,或者草草兑换的军官们,追悔莫及。
南国诸地因为连年的战乱,很多的地方都遭到了破坏,很多地方实际上实行的是军管,很多的物资都是在严格的管控之中。
很多处于管控之中的物资,很难在市场之上用银钱买到。
用军票,可以平价换取到很多珍贵的物资。
譬如各地名贵的好酒,各式的精致的糖果,还有珍贵的药材和上好的绸缎和瓷器,就是那些往日里只听说过香料也在军票的兑换行列。
靖南军在南直隶、河南、湖广、汉中府原先的长期控制地内,绝大部分重要城镇都设置有交易所。
而且这些时日里,南军的军票交易所中,上架一种新的商品名为香烟的商品,只能用军票购买。
烟草在明末之时其实已经流行,虽然传入较晚,但是传播却十分之快。
烟草本来就有依赖性,加上很多医家又说烟草具备好处,这就相当于把吸烟有意健康贴在了商品的表面。
这也造成了很多地方都有不少吸烟的人群。
这个时候,大部分地方都是用的烟袋和烟斗抽烟。
靖南军在军营之中往昔一直是禁止抽烟,准确来说是禁止烟袋和烟斗,这倒是让不少军兵有些难受。
也因此香烟的发行,直接风靡了整个靖南军上下。
虽然军营之中只划出了一个很小的吸烟区可以吸烟,在营房和其他地方都仍然是禁止抽烟。
但是能够在军中抽烟已经是殊为不易了。
而且那发行的香烟,是用白纸包装,口感和烟斗截然不同。
起初不少的军将还不适应,但是后面逐渐接触之后,便觉得口感独特,习惯了起来。
军票交易所内发行的香烟,有好几个等级,最高等级的香烟,包装精美,看起来便十分的昂贵,甚至连卷纸都带着淡淡的香气。
军票原先只是小规模的发给军官,后面因为可以兑换紧俏的商品,还有香烟的原因。
军中基层的军兵们也开始向着宣讲官反映,也想要一些军票当作饷银发放。
不过第一季的饷银发下来,还是只有军官们才有。
直到这一次,他们抵达京师之后休整,军中将第二季四月的军饷发放,允许他们可以将当月的军饷兑换成军票,不过最高也只能兑换二两银钱的军票。
普通的士兵们才第一次的拥有了军票。
这些时日的军票交易所,虽然增开了许多的柜口,可依旧是人满为患。
周长福和韩福良两人是旗总,但是此前都一直没有军票,这一次一人兑换了二两的军票,可一直都舍不得用。
也是黄虎大气,此前用军票替他们换了不少的香烟和货物。
黄虎大手一伸,从韩福良那恋恋不舍的手中重新将红包抢了回来,随即站起身来,直接将那封红纸推到了吴平的面前。
“拿着,老吴。”
黄虎声音粗粝,却带着不容推拒的实在。
“你家阿囡如今住的,还是咱南军的军民家眷安置区吧?”
“我特意问过上官了,那安置区里头,也设了咱们的交易所。”
黄虎见吴平看着红包有些发愣,便又往前推了推,继续解释道。
“阿囡年纪还小,自然不懂怎么使这军票。”
“你不必担心,这些军票,你可以直接交给安置区里的巡检。”
黄虎点了点红包,说道。
“他们不光负责护卫周边,确保安全,还专门帮着照料咱们军中将士的家眷。”
“你存了多少军票,攒了多少银钱,那边都有专人一笔一笔记在册上,清楚明白,绝不会错。’
“各地都有情报司的兄弟们,帮忙监督着的,保准不会出现被侵吞的事情。”
黄虎说到这里,脸上露出一丝感佩的神色。
“侯爷对咱们好啊,这些细处,都已经替咱们想到了。”
黄虎重新坐了下来,似乎是想起了什么,笑了一笑,有些感慨。
“要是没有侯爷......真不知道这天下,会变成什么样子………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