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亮起,雨丝风片没有停歇的意思,繁繁密密织成一张朦胧雾网,笼罩住了整个广州城。
张晚棠将最后一本账册仔细收好,用油布包裹严实,和那些叮当作响的金玉首饰小心放在一起,最后用粗布层层叠叠打成了个小包袱。
她走出门外,正准备开伞步入雨幕,就听见院角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混着雨打杏叶的沙沙响。
一个身影从廊下窜出,快步跟了过来,还笨拙的举着一顶油纸伞。
“晚堂姐,我......我跟你一块儿去!”来人正是陈华顺,少年像头大熊,他挠着后脑勺,支支吾吾说道。
张晚棠轻斜伞檐,微微侧首,看向身旁比自己高半头多的少年。
陈华顺脸上还带着晨练后的红晕,眼神躲躲闪闪的,不敢与她对视。
“华顺,你怎么来了?”她语气温和,带着一丝明知故问的了然。
“那个......银楼当铺那些地方,掌柜的都是鬼难缠,一个个狡猾得很!你一个人去......我怕……………怕你吃亏。”
陈华顺眼神飘忽,脸颊几乎快要红到脖子根:“我......我练过拳,会算账,跟着过去,好歹能护着点,壮壮声势!”
看着他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,张晚棠的唇角不由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。
她心下雪亮,这傻小子撒谎都撒不利落,定是那人放心不下,特意派他来的。
而他......也定然知晓,她必能猜到这是他的一手安排。
聪明人之间,有些心意无需言语。
她懂他无声的关切,他知她默契的领受,如同这檐下汇流的雨水,自然而然交融在了一起。
她没再追问,只轻声道:“有劳你了。”
陈华顺见她没有拒绝,明显松了口气,连忙又将一件早备好的青布长袍拿出来,红着脸说:“今天雨气寒重,披上件衣裳吧,仔细别受了凉。”
张晚棠从善如流,任由陈华顺挪过来,将那件带着皂角清香的厚实长袍披在自己肩头。
她心里漾开圈圈涟漪,陈华顺这般年纪的莽撞少年,何曾懂得这般春风化雨的体贴?
这缱绻温暖的细致关怀......除了先生,还能有谁。
袍子几乎将她纤细的身形完全笼住,丝丝缕缕的暖意,隔开了岭南雨天的湿寒。
二人持伞同出,踏着被雨水洗得清亮的青石板路,走向宝芝林临街的大门。
雨声淅沥,敲打着伞面,也洗刷着街道两旁屋瓦的尘埃。
整个广州城仿佛在雨中沉沉睡去,被烟雨浸润成一片温润的竹青色,宁静而安然。
刚走出侧门,张晚棠就微微一怔。
身旁,平日里早该敞开迎客的宝芝林大门,此刻却紧闭着,门板上还挂着一块【暂停营业】的木牌。
“华顺,今日店里是有什么特殊安排么?怎的歇业了?”她不禁问道。
陈华顺的脸“唰”地一下更红了,他凑近了些,压低声音,在她耳边飞快嗫嚅了几句。
张晚棠先是愕然,随即,清丽的容颜上浮现开一抹恬淡笑意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她点了点头,举步迈下门前石阶:“走吧,咱们争取把价钱谈得高些,回来也好多买些新鲜的鱼虾和蜜饯,给姐妹们补补身子。
陈华顺闻言,立刻精神一振,响亮的应了一声:“得嘞!”
两朵伞,两个人,他们悠然走上小桥,又转了个弯,渐渐消失在迷蒙的雨巷深处。
雨丝柔柔,心意潺潺,在这方泼墨烟雨里,书写着一段无需言说的守护.......
此时此刻。
宝芝林后堂,那扇紧闭的房门,俨然成了禁地。
黄飞鸿像尊门神似的杵在门口,身板挺得笔直,少年的脸膛红得透透的,活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大熟柿子,连耳根子都烧起来了。
雨声滴答,水幕从檐角挂成珠帘,笃笃拍打廊外芭蕉。
隔着回廊远远望见,黄麒英正背着手,和七妹一道向这边走来。
“爹!”黄飞鸿唤了一声。
“飞鸿啊。”黄麒英瞧见儿子这副严阵以待的架势,不免感觉有些好笑:“吴先生在里头不?”
黄飞鸿喉咙咕哝了一下,声音有点发紧:“在......在的。”
七妹一听,立刻抢着说:“那正好!码头那边新到了一船安国药市来的药材,品相可好了!我们正要跟吴先生讲讲呢......”说着,她抬腿就要往里进。
“不行!”
黄飞鸿立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,猛地往前迈了一大步,张开手臂就给拦住了,动作快得差点同手同脚。
他不敢看父亲的眼睛,梗着脖子,干巴巴的重复道:“先生说了,不......不让人进去打扰!”
黄麒英一愣,旋即笑骂:“嘿!臭小子翅膀硬了!连你老爹都敢拦啊?”
“先生还说了………………”黄飞鸿心一横,他眼睛一闭,豁出去了:“......就算亲爹来了也不行!”
“臭小子你!”黄麒英眼睛一瞪,胡子差点吹起来,抬手作势要打。
黄飞鸿见状,浑身绷紧的劲儿一垮,脸变得更红了。
他慌忙凑到父亲耳边,压低声音,叽里咕噜急急解释起来。
七妹也好奇的凑过脑袋去听。
结果这一听可不要紧,黄飞鸿话还没说囫囵,七妹那双大眼睛猛地睁圆,她“啊呀!”一声惊叫,整张脸腾地一下烧成了火炭!
“羞死人了!”
她用力跺脚,双手死死捂住滚烫的脸,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跑,还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,踉踉跄跄冲出了院子。
一旁的黄麒英也是听得目瞪口呆,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先是错愕,继而闪过一丝恍然,最后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。
他重重一拍大腿,对着儿子肃然道:“守好!给我好好守门!吴先生说得对!天大的事也得等着!”
他顿了顿,又强调了一遍,仿佛是在说服自己:“对!我这当爹的......也不能进!”
说罢,他也赶紧转过身,几乎是踮着脚尖,匆匆离去??估摸着是去前堂招呼伙计,免得再有人不知情冒失闯进来。
雨声依旧,房檐下只留下一个面红耳赤的少年,他满脸通红,站的笔直,半步不挪的背守着那道门扉。
其实。
屋里的吴桐,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。
空气犹如凝固了一般,纵使满室药香浓郁,也压不住那股几乎化为实质的羞怯和紧张。
就在半炷香前,还不是这般光景。
今天早晨,宝芝林闭店歇业,吴桐把姑娘们叫到一起,郑重宣布要为大家诊查身体,兑现先前在永花楼里许下的承诺。
姑娘们听罢,个个眼里都亮起了光,兴致勃勃的围拢过来,七嘴八舌,满是期待。
“先生!您真要给我们治病?”
“我就知道先生说话算话!”
“这下可好了!”
可当吴桐斟酌着词句,解释检查需要“褪光衣衫,以便详察”时,满室的雀跃登时像被头浇了一盆冰水,瞬间鸦雀无声。
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吵闹,戛然而止。
姑娘们脸上的笑容纷纷僵住,随即,红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脖颈蔓延而上,迅速占领了每一张俏脸。
她们面红耳赤,下意识互相靠拢,你推我搡挤在一起,眼神不再敢与吴桐对视,纷纷慌乱垂下。
她们或与交好的同伴互牵着手,或是下意识紧紧攥着衣角,活像群受惊的小鹌鹑。
尽管吴桐已经在努力维持镇定,但两颊还是克制不住,透出一丝羞赧的红晕。
究其原因......他毕竟也是个正常男子啊!
况且,吴桐的本职是急诊外科,并不是专业的妇科医生。
但是,为了完成诺言,他也算是赶鸭子上架了。
要不是有全科医学的底子,还有系统在背后给他撑腰,放在医院里,他哪敢这么做?
在姑娘们叽叽喳喳的低声议论下,恍惚之中,吴桐的思绪飘到了刚进入医学院那会,在导师的带领下,他和同学们齐声宣誓的场景:
“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,助健康之完美,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,救死扶伤,不辞艰辛......”
“吴......吴先生?”
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响起,将吴桐的思绪拉回到宝芝林。
吴桐的眼神恢复了清明,当他复抬起头时,可以看到他的眼里没有半分邪欲,只有独属于医生的专注。
这是他入职以来,所学到的必修课??在面对患者时,必须不掺任何杂念,一丝一毫不该有的情绪都不能有。
即便如此,唤醒吴桐的那位姑娘正低着头,细声问道:“非得......非得这样不可吗?”
她们都记得吴先生的承诺,他说要给她们一个“干干净净”的未来。
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,要她们在一位男子面前褪去所有衣衫,尤其这位男子还是她们敬重信赖的吴先生,那份前所未有的羞耻与难堪,让她们几乎无地自容。
这感觉,与以前在永花楼里逢场作戏、曲意承欢时截然不同。
那时,她们的心是冷的,魂是木的,每当接客进屋,往往都把自己当成一件没有知觉的器物,心底对那些男人激不起半分波澜。
然而,吴先生大不相同。
他是将她们从泥沼中拉出来的恩人,是她们打从心底敬重信赖,甚至......暗藏着几分不敢言说憧憬的人。
在他这间宝芝林的屋檐庇护下,她们不再是任人轻贱的玩物,而是重新变回了有血有肉的“人”。
也正因如此,这衣衫才变得如此沉重,这褪衣的动作,才显得比以往任何一次“伺候”都更加艰难,更加......令她们面红耳赤,心慌意乱。
这份久违的女儿家羞怯,霎时间潮水般汹涌而来,让她们完全抬不起头。
吴桐轻叹一声,他完全理解她们此刻内心的挣扎。
就在他想要温言安抚时,一个身影却率先站了出来。
“我信吴先生是好人,不会轻薄我们。”
是阿彩。
阿彩脸颊早已染透绯红,可她的眼神异常坚定,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,直直迎上吴桐的目光。
话音刚落,她像是打定莫大的决心,再没犹豫半分??指尖虽还在控制不住的发颤,宽衣解带的动作利落得让人猝不及防。
不等吴桐反应过来,阿彩衣带松解,裙装顺着她的腰侧簌簌滑下,连带外层的小衫也松垮下来,衣裙层层落地,最终堆叠在脚边。
时隔许久,这个苦命女子再一次在外人面前,怯怯袒露出她赤条条的身体。
空气瞬间安静,吴桐也不矫情,他将目光投向阿彩那副形销骨立的瘦削身体,目光中带着纯粹的医者审视。
她很瘦,瘦得惊人。
肩胛骨高高立起,像两片凸起的蝶翼,与之相对的,是锁骨后深深凹陷出的两个深坑。
她整个人非常纤细,像秋后的蓬草,两弧肋骨轮廓在薄软的皮肉下清晰可见,一根挨着一根,正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起伏。
从女人的角度来看,阿彩身体几乎没有什么曲线,完全不像十八岁已经逐渐长开的模样。
她的胸脯并不饱满,只覆着一层细腻肌肤,然而她的皮肤不算光洁,从里到外没有半点红润,反倒透出一种病态的苍白。
出于本能,阿彩抬臂死死护在胸前,另一只手则慌乱的遮挡住双腿间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然而,当她扬起眼眸,撞上吴桐那?清澈的目光时,不觉微微怔了一下。
那目光里不带丝毫邪念,有的只是悲悯和专注。
蓦然间,像一道温润的水流,奇异的抚平了她内心的慌乱。
她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些,护在胸前和身下的手,带着几分犹豫,一点点垂落下来,最终无力贴在了自己瘦削的大腿外侧。
她就这样站在那里,微微颤抖着,像一株在寒风中无所依凭的芦苇,将自己过往所有的不堪痕迹,连同这份崭新的的信任,一同毫无保留的呈现在吴桐面前。
吴桐的目光快速而严谨地扫过,一眼都不会多看。
阿彩的身体确实干净,没有预想中那些性病的明显痕迹,这大概与她早已不再接客有关。
然而,那白皙到近乎病态的皮肤上,除了嶙峋瘦骨,更刺目的是几道淡粉色的狰狞旧鞭痕,那疤痕从肩背蜿蜒而下,顺着脊线延伸开来。
不止是鞭伤,在她身上还有数不清的烫疤、针眼、未散的淤血痕迹......
这些旧伤触目惊心,似乎在无声控诉,刻印着她过往血泪斑斑的非人苦楚。
阿彩察觉到吴桐目光中的凝重和怜惜,她身体控制不住的瑟缩了一下,下意识又想蜷缩起来。
但下一秒,她咬住了下唇,强迫自己维持着那副坦然的姿态。
“可以了。”吴桐收回视线,示意她穿好衣服。
还没等吴桐继续往下说,一声带着惯常讥诮的冷笑,打破了屋内的寂静。
白牡丹拨开身前人群,走上前来。
她脸上同样带有些许绯红,但眼神强作冷硬,还夹揉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决绝和自嘲。
她回头看了一眼这群呆若木鸡的同伴,尖刻的话语脱口而出:
“哼!当初在永花楼伺候爷们的时候,哪个不是脱得精光任人摆布?也没见有谁不好意思。怎么?如今在真正的正人君子面前,倒一个个都成了贞洁烈妇,扭捏起来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