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李靖的大营，陈光蕊带着糖生驾云而下，落在一处人间州府的繁华街市。两人寻了家喧闹的酒楼坐下，跑堂的送来些寻常饭菜。
糖生扒拉着碗里的菜，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，眨巴着大眼睛看向陈光蕊，
“爹...
仙鹤一点头，陈光蕊便已明白其意。他眉头微皱，手中啃了一半的桃子随手一抛，果核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，砸进远处的溪水里，溅起一圈涟漪。糖生被他揪着耳朵还没松手，疼得龇牙咧嘴，却也不敢挣扎，只嘟囔道：“爹你轻点……我又没说错，那桃子本来就不够嘛！”
“闭嘴。”陈光蕊松开手，拍拍他的脑袋，语气虽硬，却不带真怒，“你再胡说八道，哪天真给你配个母猴成亲，看你还敢不敢教这些歪理。”
糖生揉着耳朵，翻了个白眼：“我才不要呢，我要修佛，清净无为，断情绝欲??哎哟！”话没说完，又被陈光蕊敲了下脑壳。
青牛不知何时踱步过来，嘴里还叼着半个橘子，见状忍不住笑出声：“你这儿子，比你还能搅和。当年你刚来花果山时，也没这么能说会道。”
陈光蕊不理他，目光已落在那只黑仙鹤身上。仙鹤静静立于桃枝，羽翼如墨玉雕琢，通体流转着淡淡的玄光，显然不是寻常灵禽。它再度点头，动作轻缓却坚定，随即展翅腾空，不疾不徐地向天际飞去，似在引路。
“老君召我？”陈光蕊低语，眉宇间掠过一丝凝重。
八年光阴，他在御马监稳住阵脚，借青牛之助暗中联络几位尚有良知的天官，又以弼马温职权之便梳理天庭灵兽册籍，悄然查探那所谓“无底洞”背后的蛛丝马迹。而私下里，他更借助人参果与太上老君所赐丹药之力，日夜洗炼根基，将当年仓促结成的四转金丹彻底夯实，如今修为虽未突破五转，却已稳稳踏在门槛之上，法力浑厚绵长，远非昔日可比。
但他始终未曾真正踏入兜率宫一步。老君闭关炼丹，青牛代为传讯，彼此心照不宣。如今老君亲自召见，必有要事。
“我去。”他说完便走，脚步沉稳，身形化作一道金光冲天而起。
青牛望着他背影，嚼完最后一口橘子，把皮往地上一扔，嘀咕道：“这一去，怕是要掀天了。”
***
兜率宫高悬三十三重天之外，紫气东来，瑞霭千条。整座宫殿由九转玄晶筑成，外覆七宝琉璃，内藏万炉丹火，昼夜不熄。宫门前两尊白玉狮子静卧，眸中神光湛然，乃是以大神通点化的守门灵兽，凡人近前百步即被识破心魔，当场焚神。
黑仙鹤引着陈光蕊穿云破雾，直抵宫门。守门玉狮低吼一声，金瞳扫过，确认来者持有老君信物后，缓缓让开道路。
陈光蕊步入宫中，只见殿内烟霞氤氲，丹香扑鼻，无数丹炉错落排布，每一座皆刻满古老符文，炉心火焰颜色各异：青者主炼形神，赤者专修魂魄，蓝者凝练元婴，黑者则用于镇压邪祟。中央一座巨炉高达九丈，炉盖上盘踞一头青铜独角兕，正是传说中的“离火金猊”，传闻此炉名为“混元一气鼎”，乃老君炼制九转金丹所用。
此刻，鼎前立着一人。
身披素白道袍，须发如雪，面容清癯，双目半阖，仿佛入定千年。他手持拂尘，横置于膝，周身无风自动，衣袂飘然，似与天地同呼吸，共吐纳。
正是太上老君。
“弟子陈光蕊，奉召而来。”陈光蕊躬身行礼，声音不高，却清晰传遍大殿。
老君缓缓睁眼，目光如古井深潭，映不出喜怒，只淡淡道：“八年了。”
“是。”陈光蕊答。
“你根基已固。”
“赖师尊丹药之功。”
老君摇头：“丹药只能助一时，真正洗净隐患者，是你心中那一念不灭之志。若你当初屈服于李靖，或听信太白金星劝解，今日便不会站在此处。”
陈光蕊默然。
老君继续道：“你可知我为何此时召你？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
老君抬手一指，混元一气鼎炉盖无声开启，一道幽光自炉心升起，凝成一面水镜般的影像。镜中景象变幻不定，先是幽冥血海翻腾，继而显出一座深不见底的裂谷，谷底黑雾缭绕，隐约可见一座石庙，庙前跪着一名女子，披发跣足，面容模糊，却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气息。
“此地，便是你说的‘无底洞’？”老君问。
陈光蕊凝视片刻，点头：“正是。但弟子从未亲至，仅凭御马监旧档与青牛探听所得绘出轮廓。”
“你不曾亲至，却说得分毫不差。”老君轻叹，“因为你所言非虚。那女子，确为李靖义女，名唤‘地涌夫人’，本体乃是一株万年石芝，生于昆仑墟裂缝之中，因吞食堕仙残魂而开灵智，后拜入佛门某支旁系，受戒修行百余年，终因贪恋红尘情缘，私逃下界，占据此洞，自称地母化身。”
陈光蕊心头一震：“佛门之人？”
“不错。”老君目光微冷，“而且，她并非孤身一人。她背后，有一尊佛陀默许其行。”
“谁？”
“弥勒。”
陈光蕊瞳孔骤缩。
弥勒，未来佛，现居兜率天内院，正是老君治下之地！此人虽未成佛，却早已位列菩萨果位，统摄诸天善法，号称“慈氏尊者”。若地涌夫人真是他暗中扶持，那此事早已超出家丑范畴，直指天庭与佛门之间的隐秘博弈！
“李靖认她为义女，实为被迫。”老君缓缓道，“当年她在人间作乱，屠戮城池三百，血流成河，玉帝震怒，欲派天兵剿灭。弥勒现身调解，称此女乃其门下失教弟子，愿带回佛门惩戒。然玉帝不信，命李靖监管其行踪。弥勒便顺势提议，让李靖收其为义女，以便就近约束??一则保全佛门颜面，二则牵制李靖军权。”
陈光蕊冷笑：“好一个一举两得。”
“可笑的是，李靖竟答应了。”老君眼中闪过一丝讥讽，“他以为只是挂个名分，谁知那女子借此身份，在下界广建庙宇，吸纳香火，甚至勾连妖族，暗中培植势力。更有甚者……”
老君顿了顿，声音压低：
“她所供奉的‘地母信仰’，已在凡间蔓延十七国，信徒逾百万。而每一份香火，都有一缕精纯愿力，经由某种秘法，悄悄流向西方极乐世界。”
陈光蕊倒吸一口凉气。
香火愿力，乃修行根本之一。凡人信仰越诚，愿力越强。若任由此势发展，弥勒不需征战，便可借众生信念悄然壮大，未来成佛之时，根基远超预期??而这，无疑是对玉帝权威的极大挑战。
“所以……”陈光蕊缓缓道，“这不是家丑，是阴谋。”
“正是。”老君点头，“而你，是第一个看穿的人。”
陈光蕊沉默良久，忽然问道：“那您为何至今隐忍？以您的地位，只需在凌霄殿揭发，弥勒难逃责罚。”
老君轻笑：“你以为玉帝不知？他早知。但他不能动。”
“为何？”
“因为三界需要平衡。”老君望向远方，似穿透层层云障，直视那位于西天的金色莲台，“佛门势大，若此刻清算弥勒，恐引发佛道大战。天庭元气未复，妖族蠢动，魔界伺机，一旦开战，苍生涂炭。故而，此事只能压下。”
陈光蕊拳头紧握：“那便任其坐大？”
“不。”老君终于起身，拂尘一挥，水镜碎裂，“我留你八年，等你根基稳固，就是为了今日。”
“您想让我做什么？”
“做一把刀。”老君目光如炬，“一把看不见的刀。你要以弼马温之职为掩护，继续追查地涌夫人余党，找出她与弥勒之间的联系凭证。同时，我会让你接触一件东西??”
他转身走向丹炉深处，片刻后取出一枚漆黑如墨的令牌，递予陈光蕊。
令牌正面刻着“御兽”二字，背面则是一头咆哮的麒麟虚影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
“上古遗物，‘御兽令’。”老君道，“传说中，唯有真正的万兽之主才能激活它。它曾属于一位陨落的大圣??通臂猿猴。”
陈光蕊心头剧震。
通臂猿猴，四大灵猴之一，不在十类之种，不属五行之中，传说其神通广大，能拿日月，缩千山，辨休咎，乾坤颠倒。孙悟空当年大闹天宫时，也曾听闻其名，却无缘得见。
“此令可号令天下灵兽，哪怕它们尚未开智。”老君道，“你既已能感知未蒙之兽意念，说明你与此令已有共鸣。持此令，深入无底洞，取回证据。”
陈光蕊接过令牌，入手冰寒刺骨，仿佛握住一块万载玄铁。刹那间，一股奇异波动自令牌涌入体内，与他丹田中的金丹产生共鸣，竟隐隐催动起某种古老记忆。
他眼前一花，似看到一片莽荒古林，一头银毛巨猿立于山巅，仰天长啸，百兽俯首……
“记住。”老君沉声道，“你此行，不是为了告状，而是为了埋下一颗种子。当真相足够锋利时，自然有人会拔剑而出。而你，必须活着回来。”
***
陈光蕊离开兜率宫时，天色已暮。
晚霞如血，染红了整片南天。他站在云端，低头看着手中那枚漆黑令牌，心中波澜起伏。
他知道，这一去，再难回头。
回到花果山已是深夜。水帘洞前灯火通明，群猴早已安睡，唯有糖生还在洞口徘徊，见他归来，立刻迎上来：“爹！你去哪儿了？青牛叔说老君找你，是不是出大事了？”
陈光蕊摸了摸他的头，轻声道：“没事，睡吧。”
糖生却不肯走：“你骗人，你眼神不对。是不是要去冒险？”
陈光蕊怔住。
这孩子，八年成长，不仅身形拔高，心智也日渐敏锐。或许，真是佛门血脉的缘故，天生灵觉过人。
“有些事，大人要做。”他低声说，“你只要记住，无论发生什么，守住这片山，等我回来。”
糖生咬唇，最终点头：“我等你。”
第二日清晨，陈光蕊独自出发。
他没有惊动任何人，甚至连青牛都未告知。只留下一封信，置于御马监值房案头，上面仅写八字：
**“深入虎穴，半月即归。”**
他驾云西行，穿越十万大山，越过弱水三千，直奔昆仑墟方向而去。沿途所见，果然多有供奉“地母娘娘”的庙宇，香火鼎盛，百姓虔诚叩拜，孩童出生便要在庙中登记姓名，婚丧嫁娶皆需请“地母旨意”。
乱象已成。
第七日，他抵达无底洞外。
此处地势诡异，四周山脉呈环形塌陷，形成巨大漏斗状地貌，中心深不见底，黑雾翻滚，偶有惨绿色电光劈落，轰鸣声不断。洞口立着一座石碑，上书“地母圣境”四个大字，笔力遒劲，竟是佛门真言所化，蕴含镇压之力。
陈光蕊收敛气息，取出御兽令贴于胸前，悄然潜入。
洞内湿滑阴冷，岩壁上布满奇异苔藓，发出幽幽绿光。越往深处，空气越是粘稠，仿佛有无形之物在窥视着他。忽然，前方传来低沉诵经声，夹杂着铁链拖地的响动。
他伏身隐蔽，透过石缝望去??
一间宽敞石室中，数十名身披灰袍的僧人正围绕一座石像跪拜。那石像赫然便是地涌夫人模样，面容慈悲，双手结印，脚下踩着一头扭曲的麒麟雕像。而在她头顶上方，悬挂着一面金色幡旗，旗上绣着五个梵文：
**“弥勒降世，地母辅佐。”**
陈光蕊心脏狂跳。
证据，找到了。
就在此时，身后忽有一阵腥风袭来！
他本能侧身，一道乌光擦肩而过，击碎石壁，碎石纷飞。回头一看，竟是一头通体漆黑的蝎子精，尾针泛着紫芒，双眼猩红。
“擅闯圣地者，死！”蝎子精嘶吼。
陈光蕊不退反进，御兽令猛然爆发黑光，一声低喝：“伏！”
刹那间，那蝎子精浑身僵直，六足颤抖，竟扑通跪倒在地，连连磕头，口中哀求：“主人饶命！小妖无知，冒犯尊驾！”
陈光蕊冷冷看着它：“谁派你来的？”
“是……是夫人身边的护法十大妖将之一，毒龙王！他察觉有人潜入，命我巡查……”
“其余九妖何在？”
“分别镇守九道机关，守护圣物！”
“圣物？”
“就是那面金幡！据说只要集齐百万信徒真心祈愿，便可开启‘地母封印’，释放远古地脉之力，助弥勒提前降临！”
陈光蕊心头凛然。
原来如此！这不是简单的香火收集，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“成佛仪式”！
他不再犹豫，挟持蝎子精作为向导，一路潜行，避开重重陷阱，终于来到最深处的一座密室。
室内空无一物，唯有一座祭坛，祭坛中央，静静摆放着一面残破卷轴。
他上前查看，卷轴上赫然是李靖亲笔签署的“认亲文书”，加盖天庭兵部大印，还有弥勒以佛光烙下的“慈悲见证”四字。
铁证如山。
他迅速将文书与金幡拓印收入袖中，正欲撤离，忽听头顶传来一声冷笑：
“陈光蕊，你果然来了。”
抬头一看，石室顶部裂开，一道倩影缓缓落下。
白衣胜雪，容颜绝美，眼波流转间带着三分妖冶、七分悲悯。
地涌夫人，到了。